我和他重逢是在圣诞节的晚上,他瘦弱的身躯缩在一件长长的米色羽绒服里面,宽阔的额头,大而深邃的眼眸,显得格外突出,当看见他的手上依旧戴着那双深蓝色的条绒手套时,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静。
他是我高中同学,每年的圣诞都是高中同学聚会的日子,他住在南方第一次参加便成了聚会的焦点。和他对视,我震惊了,不知道分别三十八年来,他遭遇了什么。那高大的体魄,健美的身材,明星的脸庞,怎么会变得这样形销骨立,是生活紧迫?还是身有顽疾?我觉得他不幸福。但从他的动作上,看不到一点儿迟钝、衰弱的情形,依然是刚健有力的。
我不敢再看他,因为即使是眼角余光瞥见他颓然的背影,我都无法遏制的想起那青春懵懂的高中时代。
也是这样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,他从酷热的南方来到寒冷的北方,较大的温差让他难以适应。那时的冬天比现在寒冷很多,风刮在脸上像刀割一样。他头戴一顶蓝色的棉帽子,上身穿着黄军装,里面套了一件又瘦又小的棉袄,下身穿着一条蓝斜纹布的裤子,膝盖处已经发白,脚下穿了一双北京棉鞋。每天来上课,他冻得通红的手,一会儿放到嘴上,不停地哈着热气,一会儿放在腋下,用力地夹着,可还是拿不住笔。
我问他:"你为什么不戴手套呀?"
他满不在乎地说:"没有"。
第二天上课,我第一个到学校,偷偷地塞到他书桌里一副手套,是妈妈连夜给他赶制的。在那个书桌上刻有三八线的年代,我也不敢越雷池一步。他还和往常一样跑着进了教室,把棉帽子放到椅子上,然后一屁股坐上去。我把早已写好的纸条,展开放在他面前"书桌里有我妈妈给你做的手套"。他拿出书本和文具盒,把书桌里的手套推到左侧,放进去书包,用冻得僵硬的手在纸条背面,歪歪斜斜地写下两个大字"谢谢"!然后双手捂着脸,我用眼睛的余光,看着泪水从他指缝间滑落,我用脚轻轻地踢了他一下,把手帕递给他,他没接,用袖子抹了一下眼泪,拿起帽子和手套冲出了教室。
第二节课,他眼睛红肿的回来了,我知道他去了一个无人的角落里,宣泄自己压抑很久的情绪,回来时他没戴手套,但手是软的,帽子依旧放在屁股下面,手套也在里面,也许是怕别人看见,也许觉得珍贵,也许……
从那以后,他像变了一个人似的,每天来的特别早,打扫教室,把我俩的桌椅擦得特别干净,而且每天我都能从书桌里发现他给我写的信,从字里行间我了解到,他从四川来,不爱说话,是普通话说不好,他之所以来东北上学,是因为在老家惹了祸,逃难到了北方的舅舅家。他家生活非常困难,只有舅舅一个人上班,还有四个孩子,舅妈没工作,身体又不好,本来粮食就不够吃,现在又多了一张嘴,怎么能给他好脸色呢?他饥一顿饱一顿忍气吞声,又无可奈何。
我很同情他,经常偷着给他带馒头和咸菜,他偶尔也给我带他舅妈做的窝头式的菜团子,我知道这是从她嘴里省下来的。渐渐的我喜欢上了他,从他的眼神中我也捕捉到了被喜欢的信息,然而,在那个男女之间正常交往都很敏感的年代,我们虽有铭心刻骨之言,但谁也没有说出口。
那是我第一次感情萌动,就像小偷偷了谁家的珍宝一样,惶恐不安,却又暗暗窃喜。想他的时候脸就烧得如红霞一般,心也跳得像笼中的新鸟。许多人都说我是一个爱脸红的孩子,也有人说我看过小鸡下蛋,只有我自己知道这旖旎的心事。
转眼一年多的时间过去了,他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理想的大学,而我却名落孙山。临走时他来看我,可我不敢见他,觉得自己是如此的渺小和不堪,他送给我一本红色织锦缎的笔记本,在扉页上写着"望你努力学习,我在大学等你",就这样他带着无限的期待走了。
这份沉默的爱恋,像见不得光的昙花,在黑夜中封存在我的心底。
没想到三十八年后的今天,他仍保存着这副手套,是心存感激,还是另有隐情。
席间我收到了一条短信,是他发过来的,"饭后'避风塘'见",我心蹦蹦直跳,脸也发热。
我们几乎同时到的"避风塘",找了一个僻静的地方,他很绅士地拉出椅子让我坐下,然后端坐在我对面,我这才仔细的打量他。虽然年近花甲,头发依然浓密,几条皱纹已爬上他宽阔的额头,炯炯有神的大眼,镶嵌在深深的眼眶里,只是两腮有些凹陷,把原本微厚的嘴唇显得又厚了一些。他把手套也端端正正地放在茶几上,我拿过来戴在手上,里面暖暖的,像握着他的手。
他说:"三十八年了,这手套就像爱人从没离开过我。"
看我瞪着吃惊的眼睛望着他,他笑了笑,接着说:"上大学的时候,我就把它放到枕头里,就像你在我的身边,时刻关心我、鼓励我,无论是开心还是难过,我都会在第一时间向你倾诉,期盼着心有灵犀的通达。四年来,我每天都在盼望着,盼望着你的到来。后来,我就把它做成了抱枕,很多人都很奇怪,我一个大老爷们,没事总抱着抱枕干啥,只有我自己清楚,它对我有多珍贵。"
“一副手套有那么重要吗?”我问。
“这副手套让我懂得了人世间真正的情与爱,让我有了善良而又平和的性格,你也知道,我在家的时候打架斗殴,无恶不作,为了报答你对我的恩情,我才拼命学习,考上大学的,它改变了我的一生,你说它不重要吗?”
“那你为什么不回来找我?”我接着问。
" 我回来了,你正在谈恋爱,我不便打扰就走了。"他略带遗憾地回答着。
“我没考上大学,怕你瞧不起我,所以……”我欲言又止,心里懊悔不已。
他接着又说:"手套带给我的温暖,至今在我心里不曾流失分毫。我在南方基本不戴手套,但商店中那五颜六色,式样各异的手套,却如此宿命般地牵动我的心绪。你一定能猜到,如今我家里珍藏最多的就是手套"。
相思相见知何日,此时此夜难为情。我们整整谈了一夜,黎明时分,走出"避风塘",他拉着我的手坚定的说:"手套暖了我一阵,我要暖透你后半生。"
站在凛冽的寒风中,漫天的雪花正纷纷扬扬地包裹着这座寒冷的城市,想着失而复得的无价情义,我忍不住怆然泪下。
2016年2月23日
作者简介:芦伟红,1961年生,1981年参加工作,毕业于吉林铁路经济学院,助理经济师,从事过财务,工会主席,人事主任等工作。爱好文学写作,退休后,总想用笔尖诉说曾经的过往,现就读于哈尔滨市老年人大学语言文学系写作高级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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